村口野花

名为春花。小白文写手,只喜欢说废话和摸鱼。欢迎约稿。

烂尾文。

改不好,先发再说【。

  “原来你在这里。”

  她搬了张矮脚凳,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说说,”她像是走了许多路才找到了我,喘了口气,接着说,“谁惹你了?”

  也难怪她吃不消走这几步路——她已经有六十多岁了。这是一个活过了一甲子的女人,两鬓斑白,满脸皱纹。她看着我,那双亚洲人特有的黑眼睛在这个年纪已经褪了色,像老房子里半夜才开的吊灯,有些昏黄,有些浑浊,又有些让人无法忽视。我像被什么笼罩似的无所遁形。

  于是我也不禁回望着。

  她的眼里泛着光,凑近了看能瞧见些许我的影子。

  我在她眼里无疑是个孩子。如果能钻到她心里去,我还能想见她是怎么想我的:一个毛头小子。在这样一个活过大半个世纪的女人面前,我确实有些乳臭未干。但我已经快四十岁了。

  “没事。”我说。怕她不信,我还接着强调了一句:“我没事。”

  她显然不太满意我的答复,略微皱了眉头:“你不说实话。”

  这是她的口头禅。也是她最喜欢训我的话。我有些愣了。我看向她那副年迈的脸庞,有些陌生,但又有些熟悉。想来也是因为这三十多年来她的轮廓没多大变化,除却比以往矮了些,更富态了些,说到底,还是当年那个她。

  我望着她的脸,渐渐地,脑海中她那旧时的模样竟一点一点地重合起来。她像年轻时候一样朝气蓬勃,尤其那一双眼黑黢黢的,瞅着我,像个墨水池子里头荡着微波。

  我有些不受控地沦陷在这一瞬间的对视里。

  她好像也发现了我的异样。但她并未像过去那样一遍遍地问,只是安静了下来。

  她侧坐在那四四方方的矮脚凳上,两眼凝视着地面,均匀地呼吸着。我隐约察觉她脑袋上有斑秃的痕迹,被勾在耳廓上的碎发遮掩着。

  好半晌,她才说:“你这回,是从哪来的?”

  我没接话,喉咙却像被哽住了,一下子从心口涌上许多复杂的情绪。我实在没办法开口告诉她——我刚从她的葬礼上过来。


 二

  我得了怪病。 

  是结婚第二年发现的。   

  那一天我刚晋升了父亲,高兴得半夜睡不着觉,等到天快大亮才有了困意,但只是一闭眼,再一睁眼,我却来到了别的地方。

  我还是在家里,只是有些不一样。

  家还是熟悉的样子,只是家具旧了些,有些东西的摆放换了。冰箱塞了许多新鲜果蔬,厨房有了烟火味。吊灯的灯泡不再是黄色,换成了护眼的白色。墙上帖了些儿童画,客厅的电视柜上放的照片也换了,不再是我和她的旅游照,而是她和一个男孩儿的合影。

  男孩儿眉眼很像我,也很像她。我当时就有感觉,这是我的儿子。

  我一时之间没办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是在做梦,只要再一闭眼、一睁眼,我就能睡醒了。

  ——直到她用钥匙开门,看见我,愣了好半天才发现手里的东西早就跌落在地上。

  我想我这辈子也没办法忘记她那时的样子——她像头愤怒的狮子飞奔上来,狠狠揪住我的衣领怒喝道:“——这么多年你去哪了?!”

  我哪能解释她的质问。对她而言五年的光阴,我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罢了。

  那之后,我花了整整一天解释才让她相信我的说辞。她很震惊,我也很震惊。我不光很震惊,还很揪心: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也不知道自己会待多久。

  她把儿子牵来给我认识,但我错过了太多他成长的岁月,又来的太过突然,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但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昨天我的儿子还只是一个未成形的胚胎,谁能想到第二天就能看见一个顶着自己孩童时期面貌的男孩儿叫自己爸爸呢?

  那天晚上是我结婚之后头一遭睡沙发,她不大好意思,我也有些不大好意思。但如果一切照旧,我们那一晚一定是同床异梦。我不想这样,我爱她,哪怕我消失了五年又出现了,我也想我们能够重归于好。

  这样的煎熬没有持续太久,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缓解我们的关系,便又在一个晃神中回到了我原本的家。

  她像是才睡醒,看我睁着眼睛发愣,笑我傻,又亲亲我的胡茬,问我的胡子怎么一夜之间长得那么快。我才发觉一切都是真的。

  我与她说了我的经历,她当我是在做梦,告诉我什么事都只要睡一觉就好了,还告诉我,希望睡醒了能吃到城南早餐铺子卖的豆浆和油条。

  小别胜新婚,我与她都很幸福,每一天都沉浸在即将为人父母的兴奋中。

  可有了这样一个前车之鉴,不安的情绪早已在我心中深根发芽。

  果不其然,两个月后,我又见到了四十岁她的样子。

  她四十岁,明显成熟了许多。她把当初自己悉心照料的长发剪了,留着利落的短发,一副精明能干的女强人模样,有些不像她。我与她恋爱十年,见过她青涩的学生时代,见过她懵懂的求职时期,也见过她事业蒸蒸日上、朝气蓬勃的样子。但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将软弱的一面暴露在我面前,诉诉苦撒撒娇,今天是无良老师布置大量作业,明天是黑心老板压榨可怜员工。不像现在,有些惜字如金的味道。

  她见到我,也只是:“回来啦。”

  我坐在她对面瞧她,其实可以看见她眼下有些青黑,哪怕化了点淡妆也遮盖不住。接着就听她说:“昨晚学校家长动员大会开得太晚了,有些没睡好。你还不知道吧,马上高考了。”

  我看向摆在桌上的相框。那里面放了一张她与儿子近期的合照。应该是旅游的时候拍的。儿子已经比她高了小半个头,人长得挺结实,看起来有几分我年轻时候的风采。她循着我的目光也一起看着照片,沉默了许久,说:“你还是没怎么变。”

  然后,出现了在这接下来几年中她的第一次发问:“你是从哪来的?”

  我老实告诉她,我来的时候她刚怀孕四个月。她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说:“我记得,这是你第一次失踪,我找了你整整十天。”

  接着换我沉默许久,问她:“这些年我总是这样吗?”

  她转回脸来,像是早就习惯了的语气说道:“何止。”


三   

  有些东西,发生了两次,必然会有第三次。发生了三次,必然会有无数次。

  她和我说,她管这叫做时间旅行。

  按照她的时间线,我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她之后就是她第二次见到未来的我。那是在半年后。

  我当时四十四岁,她记得很清楚。她说以前家里有人搞封建迷信,觉得这个岁数不吉利,这一年是不过生日的。

  而我是在生日那天晚上,关上灯的瞬间来到她身边。

  她说,我的四十四岁,老了不少,有了不少白发,皱纹也开始多了。但比我年轻的时候要有男人味得多,整个人沉稳了不少,应该是经历了不少事。

  那天晚上,她与我认真谈了许多事。我也与她说了不少事。不少关于我的,关于她的,关于孩子的,关于我们的事。她看着没事,只是我说着说着眼角眉梢就都是怀念,一副分明想哭了的模样,却还要在她面前忍着。

  四十四岁的我只在她面前出现了三个小时,接着又换三十九岁的我出现在她面前。

  那个我差一年满四十岁。四十岁是不惑的年纪,而三十九岁的我还有许多事不停困惑。彼时我好像是刚喝了个酩酊大醉,哭着抱着她,一遍遍地问她:“难道我们一生都要这样不断地错过吗?”

  她没办法解答,只能不厌其烦地安抚我,哄着我。一边心里觉得我孩子气的样子可笑一边又觉得上天不公,让我们夫妻俩受此折磨。又想我能睡个安稳,又怕我睡了,又不见了。

  她是如此矛盾,我是如此煎熬。

  我和她结婚这么些年,我一直穿梭在时间的恒流里。

  今天是年轻的她,明天是年老的她。今天她笑着,明天她又惊慌失措、怅然若失。

  我如此恨命运不公,恨我们分明很相爱,却被超越现实的不可能打败。

  在我去到她的葬礼前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她,是她的八十岁。

  她八十岁,终日躺在床上,虽然偶尔能下地走两步,但身体岣嵝得厉害,只能尽量坐着。我突然出现在她房里,她好像有预感一样看向我,还是那一句:“回来啦?”

  像是每一天都盼着我一样。

  屋子里弥漫着药味,有些让人难以承受。我吸了吸鼻子,走向她。

  她已经没几颗牙了,嘴巴凹陷得厉害,讲话也漏风,说不太清楚,我也听不大清楚。我只是很难过,我的爱人的一生像投映在荧幕上,我走马观花地看,却不曾参与。

  她颤颤巍巍地抬手,手上都是龟裂的皱纹,摸着太过粗糙,但我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她嗫嚅着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听到什么“你”、“我”、“走”之类的话。我以为她是怕我走了,连忙哄她:“我不走,我就在你边上。”

  她发觉我好像没听清,又动了动嘴想说什么。我凑近了还是没听明白,她憋着的一口气就泄了,竟然还笑了起来,然后用了些力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我愣住,随即脸有些发烫。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是老夫老妻,我竟觉得有些害臊。我瞧着她在我眼里,竟一点点地变回我最初爱上的那个豆蔻少女一样,脸蛋圆润,红扑扑的。

  她一直很美丽,我为她臣服。这么些年来,我追她,和她告白,和她恋爱、结婚、生子,想和她在一起一辈子,白头偕老。

  如今却是黑发人送白发人!我顿时悲从中来,眼睛发涩,实在忍不住泪水盈眶。

  她伸过手来,指尖颤抖着在我脸上触碰,像是想要为我擦泪。又摆了个“不要哭”的口型,叫我上床陪她睡一会儿。

  我躺了进去,给她掖了掖被子,也在她脸上亲亲。我说:“睡吧。”

  可我不敢闭眼。我怕下一秒自己又去到未知的时间地点。

  事实也确实如此,再当我反映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她的葬礼上了。

  那天雨下得很大。一阵阵瓢泼大雨,拍打冲刷着泥泞,天上黑云翻墨,地上怒浪惊涛,搅得人心纷乱不堪。他们把她的骨灰放进四四方方的公墓里,为她献上鲜花,然后封存。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匣子里装着小匣子,小匣子里装着她,而她睡着。这就是她灵魂的归乡。

  我是最后一个上去和她讲话的人。他们哭得太吵,我又不太想与人交流,便落在后头。我看见我们的儿子站在队伍的最前头,眼睛湿红,嘴唇发白。他不是孑然一身,他身后站着他的妻儿。他也已经成家多时了,有了恩爱的妻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很欣慰,也很羡慕。

  我站在后面的时候,想了很多要与她说的东西。可当我走上前,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感觉她好像就坐在那里,一脸期待地等着我来,然后说:“回来啦?”

  于是我说:“嗯,我回来了。”


  听到自己的死讯,她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她坐近了些,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和我说:“你受苦了。”

  她的手很温暖,像雪中送炭,像一股暖流,净化了我久久不能平复的内心。我有些留恋。

  想到这些年我和她之间的种种,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恨这老天!”

  她连忙拍拍我的嘴,说道:“呸呸呸,饭可以乱吃,话可别乱说。”

  我无奈地瞥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是实话实说。”

  “可你现在就是个孩子。”她笑了,皱纹没有改变她脸上的两个梨涡,“别太难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学会和我一样顺其自然……”

  “我做不到。”我很颓丧,我告诉她,“我做不到。”

  时至今日,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我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无法陪伴她,无法陪伴我们的孩子、家人,无法拥有正常的生活,甚至无法正视这样的生活。我感觉我的一生像一串乱码,今天是这样,明天就变成那样。我被打乱了,她也被打乱了。

  我忍不住再次问她:“难道我们的一生真的只能这样不断错过了吗?是我们的爱错了吗?”

  她看着我,目光纯净又真挚。她说:“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很久。”

  她的眼里映着我,像一池波光粼粼的水,泛着金色的阳光。

  “我怨过你,也怨过老天不公,更怨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我每回都在想,这么多年来,那带着你离开,又引领着你来到我面前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遭遇这一切的是我们?”

  “如果没有这件事发生,或许我们现在会与他人一样平凡又普通的沿着人生的轨迹走下去。平凡地生活,平凡地工作,平凡地生儿育女,平凡地老去、死亡。”

  “而如今的我总是在想,你要来了。”

  “这一辈子,我总是在等。等你来,等你走向我。”

  她说:“我们从未分离。是你一直在走向我。”

  

  她说着又笑了,两眼亮晶晶的:“你一直在走向我。你走向我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像神的使者。而我一直在等待你,等待你走向我,等待你来到我人生的每个阶段,像虔诚的信徒。”

  然后她说:“我们不是错过。”

  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滴落下来。她轻柔地为我拭去泪水,然后伸手拥抱我:“我原本也和你一样,气恼上天的不公。可我后来遇见了你的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我发觉,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们彼此了解,即便没有携手共度,却一直走向对方。”

  “这不是爱出了错。是爱让我们不断相会。”她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爱你,爱你的每一岁。”

  我激动地哭着,也回吻她:“我也爱你的每一岁。”

  我爱她的每一岁,所以即便我快要迷失在时间的恒流里,还是一步步地向她走去。这不是爱出了错,是爱让我们不断相会。

  六十岁的她有着比三十多岁的我更多的智慧,开解了我,让我醍醐灌顶。她才像神的使者,引得我这样的信徒这般虔诚。


  后来,我来到了她去世两年后的时空。

  儿子先发现了我,但他实在没办法对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男人喊一声“爸爸”。

  他给我看了一些她生前的相片,和她这些年常伴的几本日记。

  她在日记里记录着每一次遇见我和与我分别时的心情,也偶尔想我,偶尔怨我,偶尔恨天不公,又偶尔自怨自艾。但无一例外的,是她每年给我的生日祝福和一句“爱你的每一岁”。我有时候想,或许上天赐予我在时间里来去的能力,就是为了仔细看看她,看她有多爱我,看她有多值得我爱。

  每每发觉到这一点,我就更加心中激荡。

  人活在这世上,拥有一份纯粹的爱,是何德何能。我又是何德何能,得人爱我每一岁。

  于是我开始期待每一次见到的她,我会亲吻她,赞美她,告诉她我爱她。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俩情窦初开,都是少年,说一句喜欢能闹红半个脸。

  那一年春花灿烂。我牵了她的手看她,她有着黑晶晶的眼,柳叶似的眉,白嫩嫩的脸蛋儿,还有两个一笑起来就止不住的梨涡。

  

  

  

  


评论
热度(1)

© 村口野花 | Powered by LOFTER